居澳8年,我剛經歷了一場至今最大的求職文化衝擊。直到今天,我的耳際還有著如鞭炮燃放後的餘威,嗡嗡作響。
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,我們全家人正在觀光遊艇上,準備前往摩頓島度假。滑著手機,一則廣告印入眼簾,發文者的甜美笑容及兩股金黃如麥的辮子,在華人社群裡顯得分外醒目。原來是一名澳洲母親在徵中文媬母兼家教:「總工作時數22小時,平日時間彈性,唯週六必得工作;應徵者必需懂繁體中文,因為我的孩子已開始閱讀及書寫繁體中文。」看後覺得有趣,想起我先前的幼教及中文家教經驗這下似乎可並用,好奇心驅使下,我投了履歷。
晚間馬上得到回覆,瑪格也和我敲定了待我度假回家後的週一,先在電話裡聊聊。
週一早上,電話那頭的瑪格親切的問起我的度假時光,隨後聊起這個職務的內容。
瑪格:「首先,有件事很重要(頓了三秒)。我家裡不准用負面字眼,例如:『困難、簡單、辦不到。』因為你對一件事情的偏見,不代表我的孩子也必須有同樣看法。(這點我同意);再來,不准笑孩子,我指的笑是你把對方當孩子或寵物來看,而引發的笑(我以為我明瞭,隨後面試才知道我多次誤踏了地雷)。」
後來瑪格更對我說道:「每天的行程要包含六大類:生物學、電子學、物理學、天文學、數學、奈米科技,等等;每天至少一項科學實驗,而這項實驗必須在早餐時,由你邊朗讀科普叢書邊和孩子腦力激盪。到這裡你有什麼疑問嗎?」
「痾……請問你的孩子幾歲?」我的思緒還沒來得及消化方才的內容。
「四歲。」
我倒抽一口氣。
「除了英文,他也精通德文、波蘭文以及中文。」瑪格補充道。(我後來才知道,瑪格除了中文褓姆,另也聘請了一位德文褓姆,一周六日,上午七點到晚上九點,兩褓姆相互交替。)
長達一個多小時的電話對談後,帶著忐忑卻又好奇的心,我進一步爭取見見這位孩子。「妳自己也有孩子?我通常不聘請有孩子的人,因為她們愛把自己的一套教養帶來我家,最後陽奉陰違。」瑪格直言不諱,我默不作聲。
電話掛掉後,我感覺暈眩,內心不僅揣測我要面對的究竟是個怎樣的孩子。「絕對是天才!我的天啊……我到底能不能接下這個職務?」孰不知見到幾天後的見面,對我而言又是更大的一場衝擊;只是這下衝擊的不只是我的腦,更是我的心。
笑是一種大忌

見面當天,開了半個多小時的車程,終於我的車緩緩滑入瑪格家的車道。那是一棟兩層樓的木造老式建築,前院堆滿了雜物,不寬的車道旁也佔滿了彷彿從聖誕節開始堆砌的大型垃圾和包裝紙。(這和我先前想的環境不太一樣)
上樓,著運動服的瑪格親切的出來迎接,進門前我問道是否要脫鞋,她說不用,剛旅行回來,家裡一團亂,別見怪。入門後左轉,明顯是個孩子的房間(後來瑪格糾正那是小海的「工作室」),站在房門口左顧右盼:「小海呢?怎麼不見了?」她自問。跟隨在後的我,隨口搭話「呵,大概躲起來了?」隨即被瑪格糾正:「妳為什麼笑?這我不是說過了嗎?這對小海而言一點也不好笑。如果今天是大人躲起來,妳一定不覺得好笑吧?」「噢!對不起,我忘記了。」我趕緊道歉。
果然,下一秒,一個小小身影從敞開的門後探出頭來,怒瞪著我們。
「小海,這是欣妮(一串波蘭文裡我只聽得懂我們的名字。)」小海旋即又躲到一旁的書桌下。母子再度以波蘭文溝通起來,接著瑪格轉頭對我說:「小海說他不想跟妳說話,沒關係,我們先在外面聊天,他一會就出來。」於是我們走到門外五步外的沙發上坐下,瑪格繼續和我聊起天。「小海很生氣妳剛剛的訕笑。妳明明記得我在電話上提過的規定。這就是妳把他當孩子的證據。在我的教養觀念裡,我不視他們為『孩子』,每個孩子都是一個獨立的個體,所以請你用對大人的態度來對待他。」
我不解。(這件事真的有如此嚴重?)
「對不起瑪格,我剛剛也已經向小海道歉了。但是我真的很困惑,我壓根沒注意到我剛剛的行為。剛才因為我覺得尷尬、緊張,所以才用笑來掩飾,絕非因為把小孩『當孩子』而故意笑的。」
「前一個褓姆剛來時根本都不敢笑,因為她不知道什麼時候會錯踩地雷。」瑪格講著講著輕笑了起來。接著瑪格說:「今天的重點是妳能不能引起小海對妳的注意,去吧,讓我看看妳怎麼破冰。」我像個揹著氧氣筒即將潛向未知海域的潛水夫。深吸一口氣,我向小海的工作室再度潛去。
當我前腳一來到小海工作室門口。「嘶……!!」一陣惡狠狠的警告聲從方才小海躲的書桌下傳出,他眼神示意我不准再向前一步。我蹲下身,幾乎是跪在門口,正好直視前方矮櫃裡的無數海洋動物與恐龍模型。我緩緩地告訴他:「小海,我叫欣妮,我不會進來你房間,我在這瀏覽一下就好。你也喜歡恐龍嗎?我看到……暴龍,還有三角龍,以及甲龍,就是尾部有著大槌的那隻……嗯,你有翼龍嗎?我的兩歲兒子也很喜歡恐龍。(我才因此知道這些恐龍名)你另外有一隻在水裡的叫什麼來著?我不記得他的名字了,也許你可以稍後和我分享?」在我自言自語中,小海將頭慢慢移出桌外,雙手也隨著我念誦的恐龍名去找出架上對應的模型(我心想:他中文理解力看來真不是蓋的)。
「好啦,我可以進來看看另一邊有什麼嗎?」我一派輕鬆地問道。
「不可以,妳出去,不可以進來。」這是我第一次聽小海說話。他一頭如母親瑪格般小麥柔黃的頭髮,一對比晴空還要澄澈的藍色雙眸,卻盯著我講中文,讓我一時間感覺錯亂。
「好,我先出去,等你願意讓我進來再跟我說好嗎?」「可以。」他點頭,我默默退出房門。
終於,在一陣子的互動(尤其後來聊到他最愛的恐龍蛋實驗),小海開始接受了我:「妳來,我給妳看個東西。」接著引我進他的工作室。哇,舉目所見,所有東西都和科學或生物相關。我腳邊散著的是人體器官的200片拼圖,接著一旁書櫃上陳列的是兩具恐龍化石及人體骨骼,旁邊放著醫生的檢查器具。小海拉開了一旁的抽屜,裡面是電腦主機板和各式電線「我要做一個機器人。」待我抬頭,更瞥見九大行星的氣球們橫亙於天花板,我順口指著黃澄澄的大球問小海那是什麼。
「那是太陽。」他說。
「噢,那那個身邊帶環的星球呢?」
「我忘記了。」小海聳聳肩。
「呵!」我輕哂了一下(覺得他回答中文的樣子著實可愛),結果下一秒小海已快步踱出房門,又是一連串和瑪格的波蘭文對話。
等我跟著出門,瑪格說道:「我們都會犯錯,人要進步就得先犯錯;但是同一種錯犯第二次就不應該,代表他沒從中學到經驗,第三次就很糟糕了……」嗄?我臉一陣錯愕。「請問,這是指我剛剛和小海行星對話的事嗎?」
「是。第一,小海不覺得好笑。他覺得那是嚴肅的事。第二,妳之所以笑就是因為還把他當小孩看待。」我當下聽聞實在哭笑不得。
四歲的生活裡只有實驗、實驗、實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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記得上回電話裡瑪格對我說過:「每天的行程要包含六大類:生物學、電子學、物理學、天文學、數學、奈米科技,等等;每天至少一項科學實驗,而這項實驗必須在早餐時,由你邊朗讀科普叢書邊和孩子腦力激盪。」實際來到小海的家,我才知道他們對於實驗有多熱衷。佔地不大的廚房,左邊的平台為食物料理區,隔一小條走道,右手邊則是一個大櫥櫃,裡面擺滿了燒杯、燒瓶、各式化學用品;再過去,牆上則掛了兩件實驗衣、安全帽及護目鏡。
小海走進廚房,站上為他身高特製的木梯,右手從廚房檯面上扳正一枚實驗放大鏡,以及一個不銹鋼鍋。打開了燈,鍋裡裝著細砂及些銀黑色的金屬混合物。「昨天德國褓姆和我們一起做實驗,利用燃燒氧化鐵和鋁粉的化學反應來做"金屬恐龍蛋",結果一個不小心,火焰炸裂開來,她的手背燒傷了一大片,還好旁邊就是游泳池。最後我還是請她去醫院,但醫生說僅輕度燒傷,不要緊的。」媽媽邊講邊交給我一小袋黑色粉末,上頭寫道「potassium permanganate」(過錳酸鉀,在恐龍蛋實驗裡扮演助燃劑) 我邊點頭邊乾笑,掩飾內心的不安。
「很快能復原的,我猜四天!」小海篤定地接口道。
「結果我們高估了,今天褓姆無法來上班,這下我必須在家。」瑪格苦笑。 原來,瑪格和先生經營電腦軟體事業,事業忙得不可開交,幾乎沒有時間陪孩子。每年的二月除了固定要到美國矽谷參展,接著又要飛往歐洲度假。「我們很忙,所以希望褓姆一起飛,到了美國或歐洲,有時我能見到孩子的時間僅僅20分鐘,所以褓姆要能夠自行安排每日的博物館行程,讓孩子繼續保持學習的步調。」除了忙碌的出國時間,其餘的日子,小海從早到晚,依舊行程滿檔,不是實驗就是討論,或者閱讀科學叢書。完全感受不到小海有一絲「享受童年」的奢侈。
隱私重要?還是實驗重要
和瑪格聊天途中,小海去了幾次廁所,其中一次瑪格說:「這孩子四歲了,但還是需要我幫忙擦屁股。說到這個,我希望妳明白,當妳在這上廁所,小海也會跟去。妳明瞭的,當有孩子在,妳上廁所不會關門(笑)!某次德國褓姆生理期報到,小海第一次見識到了「衛生棉條」以及「經血」,雖然有點驚慌失措,但之後他可有興趣了,除了觀察褓姆怎麼使用棉條,那段時間我家更是處處可見衛生棉條,因為小海想知道衛生棉條的原理!」聽著瑪格興奮的語氣,當下我卻越疑惑……兩小時的會面,我越發深刻體會,在這個科技家庭裡,他們希望一個四歲孩子被當成人對待,但卻不給其他成人應有的隱私及尊重。瑪格在初見面時曾說:「在妳之前我可面試過許多人,不乏學經歷高的老師,但最後都搖頭走人,她們說:『孩子太聰明了,我教不起。』」然而這下看來,求職者禮貌的婉拒背後,恐怕也如我對於這個家庭唯有實驗高、不尊重人而感訝異吧。
四歲兒的解剖樂趣

瑪格說,小海對解剖學特別有興趣。某次大雨後,後院裡躺了一隻死鳥,於是把它拿來解剖。「解剖所需的器具我們都有,妳必須在解剖的同時告訴小海,每個臟器的位置及其功能。」我聽了花容失色,囁嚅地問道:「瑪格,如果我天生對血敏感……」「妳必須做的就是把個人情感放一邊,用科學的實驗角度來看待。」瑪格微笑但毫不退讓的答道。後來當我把這件事陳述給母親,母親回問我:「要是今天要妳解剖的是蟑螂、老鼠呢?」(這兩者都是我的罩門)我再度倒抽一口氣。
我喜歡妳,妳還要來一二三四天
這天原先計畫半小時的面試,後來拖成了兩小時,其中一半時間我都在誤觸小海的地雷。好不容易最後他願意接受我了,我低頭看看錶,居然已經到了我孩子們的放學時間。我只好對小海說:「我想我該走了,我得去接孩子下課。」當下正在觀察鐵盆殘沙的小海倏地抬頭:「不行,妳不行走!」「你的意思是你還想要再見到我嗎?」我詫異地問道。
「是,我喜歡妳,妳還要再來一二三四天!(多麼直接的表達方式!)」小海湛藍的雙眼,少了先前的不信任感,這下取而代之的是多了一絲柔和,以及四歲孩子該有的真切與天真……突然,我內心一陣糾結。
儘管後來瑪格不斷請我下週回去受訓,我仍放棄了這個機會。
這趟面試給我的反思
瑪格的教育理念裡,我很認同的是「發現孩子的興趣所在,然後盡可能幫助他們延伸。」誠如她所說,因為發現小海對實驗有興趣,所以家中開始大量地進行實驗,滿足小海的好奇心。接下來的日子裡,我更用心去陪伴兩個孩子,當發現他們對大自然的好奇,便盡我所能地陪他們觀察及講解。(例如昨天去公園野餐時,三歲的女兒發現了地上的螞蟻,我則引導她和弟弟去觀察螞蟻搬運他們野餐掉落的食物,以及解釋為什麼螞蟻要這麼做。下午回家女兒更興趣盎然地邀爸爸一起去後院尋找可能的螞蟻蹤跡)

我始終未能理解的是,瑪格竭盡所能在培育的,究竟是一個四歲的天才、還是一個科學「機器人」 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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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我始終未能理解的是,瑪格竭盡所能(包含一週六天裡,請兩個褓姆就花費了至少近三萬台幣)在培育的,究竟是一個四歲的天才、還是一個科學「機器人」:只專注於非黑即白的科學,卻完全忽略人文素養,不了解什麼是同理心、隱私權,更少了挫折忍受力?一個從小只和褓姆相處(小海其他手足已經二十多歲,平日僅他和褓姆在家)、生活裡被填滿科學實驗,卻少了屬於孩子該有的童年天真與感受力,這樣的孩子,將來長大真能融入社會嗎?許多研究已發現:早年跟父母有很緊密情感連結的孩子,反而能夠及早獨立,而那些情感需求始終得不到滿足的孩子,將來成年後反倒會從其他關係裡去索取更多,以填補早年失去的這一塊情感空缺。小海將來的成就也許絕頂非凡,但個人情緒的控制以及圓融的情商,卻有著待填補的空洞。想著小海要我別離開時那對有點寂寞的藍色雙眸,我有點不捨,但我卻覺得此刻他最需要的,不是這些錢砸出來的人工智慧,而僅僅是父母更多的陪伴啊。

孩子需要的不是這些錢砸出來的人工智慧,而僅僅是父母更多的陪伴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