成長過程中,我對爸爸總是又愛又恨──希冀成為讓他驕傲的人,卻也因為未能達成他所設的目標,在往後聽他不經意透著失望的言語而感覺傷心、甚至憤恨。
媽媽總是說爸爸最愛我,但我感受到的始終是矛盾多於愛。
從小未能被父親接受的困惑與憤怒情緒一直困在心中悶燒,在我結婚後漸漸地投射到先生身上,對他起了許多挑剔。剛結婚頭五年,某次爭吵後,老丹憤恨地對我說:「妳為什麼如此看不起我?」才驚覺我期待被父親接受卻不能得的憤怒,正不斷啃噬著我,也開始灼傷我的枕邊人。
企圖與父親和解卻遇上更多死結
今年因為爸爸中風,媽媽說爸爸的態度和先前相較已經柔軟許多,於是我心中又興起一絲希望:也許這是我和爸爸和解的機會?也許他能無條件接受我了?
帶著忐忑不安的心回到台灣,我終於試著在爸爸面前放下矜持,哭著說我很愛他,也只希望他能無條件接受我。
爸爸聽後也哭了起來,幽幽道:「但我的愛是有條件的。」
──
兩週後,朋友問:妳回來台灣爸爸一定很開心吧?你們和解了嗎?
無奈蜜月期已過,童話故事裏的完美結局永遠不是真實人生。
隨著新鮮感在高雄的烈日中逐漸消融,我和爸爸也恢復到十多年前相處的樣貌。
有一天,躺在床上的爸爸轉過身對我說:「妳知道為什麼妳和哥哥小時候我很少帶你們去我的公司嗎?」
「為什麼?」
「因為我自卑。」爸爸說。
我不解--爸爸大學畢業後在中鋼工作,有什麼好自卑?
「什麼讓你感到自卑呀?」頓時有點兒憐惜他。
「因為你和哥哥的功課都不好,所以我不想帶你們去我的公司。」爸爸卻說出讓我錯愕的答案。
又有一回,爸爸與我談起他和媽媽交往的青春歲月,當他追到同為高學歷的媽媽後很是驕傲,因為他打敗了另一位追求者。
孰料話鋒一轉,爸爸失落地說:「誰知道,後來那位追求者的兒子念了X大,比你和哥哥都好!我心想怎麼會這樣!」聽到爸爸語氣中的挫敗,我心中泛起一股淡淡的悲傷。
原來無論事隔多久,我們在父親心中就是「永遠不夠好」。
當對父母的期待還停留在兒時──猶如食物過了效期,應該盡早丟棄。
原以為我與爸爸坦誠以待,會帶來父女間的和解;我以為所謂和解就是把話說出來,心結就會像禮物上的緞帶,一拉就鬆。
事實卻是--坦誠相待有時反而遇更多死結。
有時候,我們能做的反而只有直視傷痛,並練習對自己誠實、與自己和解──放下兒時心中對「父親」這個角色曾有的、不切實際的崇高期待;放下「原以為全天下父母對孩子的愛都會是無條件」的信念。
在我眼前的爸爸,儘管態度上看起來柔軟多了,但一生缺乏母愛,致使他如今仍處處自覺是受害者,自始至終無法讓任何人愛他,他亦不能無條件愛任何人。
這一次,短短三十天與爸爸朝夕相處與多次正面衝突裡,我終於能好好哀悼、埋葬心中那個從不存在的「美好的親子關係」──如此,我也才能從這份失落中重生,練習對自己憐惜與肯定,也重塑我與家人的關係。
格倫儂‧道爾在《我,不馴服》中寫著這麼一段話,讓我在與父親相處的挫敗中得以獲得慰藉:
悲傷會讓人支離破碎。
如果你讓自己碎掉,再一片一片拼湊回來,有一天你會醒來,發現自己完全拼湊回來了。你再次成為一個完整的人,你很強壯,但你突然之間有了新的形狀、新的大小。
當實際感受痛苦的人改變了,這樣的改變會很徹底。
當那樣的轉變發生,你會再也無法把自己套入從前的對話、關係、模式、思想或人生。你像一條試圖套回舊皮囊的蛇,或是一隻想要爬回繭裡的蝴蝶。你用自己努力換來的一對新眼睛環顧四周,一切那麼地新奇,你無法回頭了。
或許,想讓悲傷好受一些,唯一的辦法,就是完全臣服於它。抵抗想要維持在鈴響前某一部分自己的念頭。有時候,為了重新活過來,我們必須讓自己完全死去。我們必須蛻變成一個全新的自己。
當悲傷來按門鈴:臣服吧,別無他法。悲傷送來的包裹使你脫胎換骨。
儘管得不到爸爸無條件的愛,但他早已給了我們最好的禮物
父親節前夕,平時在外地工作,只有周末才能回家的哥哥一到家便沒閒下來──除唸書給兩個小姪女聽、陪玩、打掃家裡,更煮了一大鍋咖哩給全家人當晚餐,就為了讓平時照顧孩子的嫂嫂能稍事休息。當我提起爸爸說的那些傷人的話,哥哥微笑著對我說:「其實爸爸已經給了我們人生最好的禮物——提醒自己不要變得和他一樣。」
哥哥的微笑裡,揉合著對事實的無奈與接受後的堅強──當中所透出的力量,竟讓我覺得溫暖無比。
是啊,要不是因為爸爸,我和哥哥又怎能體會不被父親無條件接納是多麼痛苦?又怎能在自己當了父母後,努力去了解、接納孩子的一切,就為了不讓自己走爸爸的回頭路?當然,也因為成長路上,好在還有媽媽的溫柔以待,讓我們體會被溫柔對待的孩子該是多麼幸福。
以往我和哥哥對爸爸不賺錢養家、不顧小孩、不負責任痛恨不已,但如今,眼前的爸爸已老邁生病,我只想輕輕提醒自己:上一代所帶來的傷害已無法改變,但至少,我們能讓痛苦免於延續到下一代。